《征服她的奴隶》 第1章 海伦娜 海伦娜进门时,有个奴隶正在受鞭刑。 异母哥哥提贝留乌斯格外钟爱体罚,对此她已见怪不怪。她眼风一扫,只见那人双手反绑,跪在被日光烤热的中庭石地面上,微微喘息着,神情却异常坦然,倒好似挥下皮鞭的不是长着张马脸的瘸子,而是万神之王朱庇特。海伦娜不由多看了一眼,那奴隶二十出头,深色头发深色眼睛,容貌精巧纤细,更像个出身优裕的良家子。 不知怎么,海伦娜心里竟然萌生出一股扭曲的欲念--她想看看这男人哀鸣的样子。 受刑的奴隶骤然抬头。 视线相交。 海伦娜一言不发地离开。 鞭子抽打皮肉的声音没有停止。 海伦娜很少造访提贝留乌斯,却非出于礼节考虑。她确然是皇帝的私生女,但母亲身份高贵,她与这个异母哥哥只是单纯地合不来。提贝留乌斯在军团中混了个差事,宅邸外墙悬挂着盾牌,正厅地面的马赛克则露骨地描绘帕里斯诱拐海伦的场景。海伦娜反感地抿唇,径直迈入门中。 “哎呀,我尊贵的妹妹竟然大驾光临,真是罕见,真是罕见。”提贝留乌斯歪在长榻上,一只脚在女奴丰满的胸口磨蹭,见到海伦娜只抬了抬酒杯,“要来一杯吗?” “不用了,带到消息我就走,”海伦娜没什么表情,“父亲希望你收敛一些。” “啊啊。” 海伦娜看到提贝留乌斯这样子就烦躁:“野蛮人最近不消停,埃及的粮食还要十天才能运到,面包价格疯涨,父亲老毛病犯了。没有军功、还不受庶民爱戴,元老院不可能拥立你。” 提贝留乌斯突然坐直了,声音粗粝:“皇帝还没死,你别想从我嘴里套话。”一顿,他足下狠踩,女奴将痛呼咽了下去。他上下打量海伦娜,不怀好意地微笑:“没有丈夫管教,我亲爱的妹妹是不是太寂寞了?这可不是你们女人该插手的事。可怜的安东尼也死了两年了,你是时候再嫁人了。” “提贝留乌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 “那么我要怎么行事也与你无关。” 海伦娜闭了闭眼:“尤利安努斯知道你在和他的情人鬼混。父亲还不知情,我劝你趁早收手。你惹不起执政官。” 提贝留乌斯沉默了,眼神闪烁。 “我把话带到了,好自为之。”海伦娜作势转身。 衣袍窸窣。提贝留乌斯果然起身追过来。 她回头,讶然抬了抬眉毛:“怎么了?” 提贝留乌斯眼角抽了抽,强忍怒气:“那个老……尤利安努斯似乎很喜欢你。” 海伦娜理所当然地答:“我母亲与他是世交。” “那么……” “嗯?”海伦娜就是不接话茬。 提贝留乌斯咬牙:“我和执政官之间有点小误会,如果由你做东共进晚餐……这点小事很快就能解决。酒席费用……我来出。” 海伦娜笑了,露出两个酒窝:“这点小事,我当然愿意帮忙。但--” 提贝留乌斯深吸气:“我欠你一个人情。” “我记下了。” 提贝留乌斯握紧拳头,挤出一个笑。 “还有,”海伦娜回头看了一眼,鞭刑还没结束,“这不太体面。” “那希腊人实在不识相,一身啃不动的硬骨头!”提贝留乌斯咒骂起来,“花了大价钱才买回来,算我瞎了眼!索性打死算了。” 海伦娜兴味盎然地偏头:“竟然还有让你无可奈何的奴隶?” 提贝留乌斯突然精神一震,搓着手观察她的态度:“那家伙可是个好货色,父亲好像是个哲学家,因为全家参加叛乱才成了奴隶。如果你中意就把他领走。” 海伦娜没立刻松口:“我不缺这一个奴隶。” “承认吧,海伦娜,”提贝留乌斯并无恶意地嘲弄道,“他实在长了副销魂的皮囊。这可是份大礼。” “我有点惊讶了,提贝留乌斯,你难道舍不得杀了他,所以才把他送给我?” 提贝留乌斯踱到海伦娜面前:“亲爱的妹妹,你似乎对我一直抱有偏见。对于尤物……我向来心慈手软。”他混着酒气的吐息落到她面上,指掌往腰间搭,“我们也应该找个时间独自谈谈,好好修复一下关系。” 海伦娜不动声色地挣脱:“我用原价把他买下来。” 提贝留乌斯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晃着脑袋坐回榻上,随口吩咐:“让外面别打了。”一顿,他龇牙笑了:“希望他还活着。否则你可就买了一具美丽的尸体。” “日期定了我会派人告诉你。午安,提贝留乌斯。” “午安,美丽的海伦娜。” 海伦娜出门时,两个下人正驾着伤痕累累的男人往后院走。她没多看,只在上轿子时漫不经心地向侍女吩咐:“回去之后叫盖伦医生上门。” 三天后,执政官和提贝留乌斯在海伦娜位于罗马郊外的别墅中把酒言欢。 提贝留乌斯没提起那希腊奴隶的事,海伦娜也没有。她似乎已经将这事忘得精光。又过了十天,埃及和叙利亚的粮食终于到了,乡村酒节即将到来,罗马城中洋溢着快活的空气。海伦娜突然问起:“那个希腊奴隶还活着么?” “是。现在安置在后院等待您的发落。” “带他进来。” 海伦娜一颗颗地剥着葡萄。罕见地,她有些兴奋。 男仆领着人进来,从后踢了一脚:“跪下。” 那个男人便跪倒在地,海伦娜只看得见他的发旋和挺得笔直的脊背。盖伦似乎将他医治得很好,从裸|露的肌肤判断,没留下什么伤痕。只是这么跪着,这男人的身姿竟然也赏心悦目。 海伦娜将又一颗葡萄抛进嘴里,等了片刻,问仆役:“他哑了?” 于是男仆又是一脚:“叫主人。” 奴隶出乎意料地顺从,声音很低:“主人。” 海伦娜竟然觉得无趣,用脚尖将他的下巴勾起来:“名字?” 奴隶微显苍白的嘴唇开阖:“巴勾鄂斯。” 足迹远至亚洲的亚历山大据说有个波斯情人,那美少年就叫巴勾鄂斯。提贝留乌斯不懂希腊语,却热衷阅读拉丁语写就的历史情|色读物。海伦娜便笑出声:“真有提贝留乌斯的风格。但你不是波斯人吧?” “我来自雅典。” “那么你原本叫什么?” 对方似乎有些惊讶,定定看了海伦娜片刻,随即意识到这是冒犯,却无法低头躲闪,只得垂下视线:“狄奥尼索斯。” “我喜欢这个名字,酒节也快到了,”海伦娜懒洋洋收脚,“那就这样,狄奥尼索斯。” 狄奥尼索斯垂头:“是。” 海伦娜看得出来,这个男人在等待她的下一个命令。而后他会违抗她,故意惹她生气,好接受处罚。就这么死了最好。她可以读出这男人的想法。正因此,她漫不经心的道:“有时候我会想,假如有一天被卖成奴隶,我该怎么办才好?” 狄奥尼索斯震了震,抬头。 “有人说过,我忘了是谁了,作为奴隶活下去与死无异。所以我会自我了断。”海伦娜盯着对方深邃的眼睛,微微一笑,“但如果已经成了奴隶,我想,我就丧失了自杀的权利。因为奴隶一无所有,他的命也是主人的。” 她不会杀死他,会让他屈辱地活下去。她这么宣判了。 狄奥尼索斯眨了眨眼,有那么一刻,显得十分绝望。海伦娜很喜欢他这种表情。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海伦娜摆摆手:“下去吧。” 等狄奥尼索斯退出房外,贴身侍女问:“海伦娜大人,是否要给他一些力气活干?好挫挫锐气。” “不,什么都别吩咐,就养着他,只要不离开宅邸,一切随他便。只有一件事,谁都不许和他说话。”海伦娜容许自己在病态的愉悦感中沉浸了片刻。 她不善良,却也没有折磨人的癖好。但第一次见到狄奥尼索斯,她就产生了从所未有的征服欲。这个男人拒绝接受卑贱的高傲态度激怒了她,也吸引了她。 也许她只是想找个发脾气的对象,海伦娜这么想,她再聪明手段再狠辣,只因为是个女人,能企及的高度便有限。想到那个提贝里乌斯都有资格成为皇帝,想到这几日那家伙耀武扬威的蠢脸,海伦娜就异常烦躁。她需要破坏什么东西,践踏什么东西,才能浇灭内心的火焰。 等到狄奥尼索斯抛弃那无谓的自尊心,等到他从身到心地臣服于她,她就会将他一脚踢开。 海伦娜下了决定。 她等着狄奥尼索斯无法忍受折磨主动求见。 一天,两天,三天,十天,什么都没发生。 海伦娜日渐焦躁,但还有更让她烦心的事--她的父亲,大将军、凯撒、奥古斯都、帝国第一公民、资深执政官、帝国皇帝提图斯要求她再嫁。第二次从皇宫中为此事归来,海伦娜进屋就命人备酒。 她酒量很好,喝了很久都没如愿醉昏过去,想发脾气,却找不到由头。 海伦娜就这么蜷膝缩在榻上,一手拈着酒杯想了很久,终于沙哑地开口:“把狄奥尼索斯带过来。” 第2章 狄奥尼索斯 在成为海伦娜的奴隶前,狄奥尼索斯就听说过很多关于这个女人的传闻。 现任皇帝提图斯原本是个兢兢业业的财政官,因缘巧合才被推举为皇帝,出身泛泛的妻子自然成了皇后。而就和任何身在高位的男人一样,提图斯很快找到了新的爱人:一位元老的女儿。这两人的结合中到底有多少是政治考量、多少是真意已经无从考证,因为海伦娜的母亲在生产后没多久便死去,原本已经在日程上的重立皇后一事自然泡汤。 但正因此,虽然是法律上的私生女,海伦娜拥有这世间一个女人想要的一切。 她被千娇万宠地养到十六岁,嫁给了襁褓中就定亲的前任执政官之子安东尼。这对年轻夫妻相看两厌,直到两年前,安东尼跟随苏拉将军平定希腊诸城叛乱时死去,这段婚姻才终于结束。四年婚姻,海伦娜没有孩子。甚至有传言说她依然是处子。 孀居的海伦娜却翻开了人生新篇章。她出入皇宫,在贵族圈子里如鱼得水,很快有了一批追随者。相较之下,提贝里乌斯,也就是狄奥尼索斯的前任主人,是个平庸的男人。对此元老院、乃至皇帝本人都心知肚明。 等同帝国继承人封号的凯撒之名至今空悬,而提图斯身体状况虽然尚佳,却渐渐有了老态。等到皇帝故去,皇位交接不免又是一番腥风血雨。平稳过渡的选项有二:提贝里乌斯尽快诞下子嗣,由摄政王当权;给海伦娜尽快找个能干的丈夫,想办法搞定提贝里乌斯,加冕海伦娜的丈夫为皇帝。 元老院和皇帝都倾向于选择海伦娜,皇后甚至也松口同意收养她为女。 但让所有人困惑的是,海伦娜并不想嫁人。 哪怕是海伦娜府邸中的下人,也无法理解女主人的坚持。虽然没有人对狄奥尼索斯说话,他们在嚼舌根时却也无意回避他。从皇帝对海伦娜逐渐不耐的态度、到海伦娜的生活起居,狄奥尼索斯都听在耳里。 他像沙滩上捡贝壳的人,因为百无聊赖而收集着关于海伦娜的只言片语,也许想从中读懂一整片海,也许毫无目的:他知道海伦娜有洁癖,一天要沐浴两次;他知道她浅眠,稍有动静就再睡不着,常常会整夜地在宅邸中游荡,第二日依然神采奕奕;他也知道她吃得极少,每次饭菜都便宜了下人;他甚至知道,安东尼在世的时候,海伦娜有个情人,但在丈夫死后,她反而与对方彻底断了联系…… 狄奥尼索斯无处可去,无事可做,他试过在沙地上划几何图形解题,或是将《伊利亚特》最著名的段落默写下来,又或做些父亲教授的思维练习,但他很快就失去耐心。这栋房子沾染着女主人的气息--冰冷、高傲、精力过剩,令人烦躁。 于是他索性开始揣摩海伦娜这个人,仔细回忆第一次、第二次的见面,将那瞬间的印象与似真似假的厨房闲话拼凑起来,在心中塑出一个海伦娜,试图揣摩她的心思。 海伦娜攻击性太强,狄奥尼索斯不喜欢这样的女人。但他也不怨恨她。他太过高傲,而不将自己置于对方同等高度,就无法怨恨任何人。他渐渐明白海伦娜看出他一心求死,在故意折辱他,等待他放下姿态求饶。但他猜想,如果他真的摇尾乞怜,海伦娜会立刻对他失去兴趣。每次想到这里,狄奥尼索斯就会陷入困境。如果他真的毫无生念,那么臣服于海伦娜脚下、被卖给另一个人、尽快求死才是正途。 但他并不想对海伦娜低头。 他甚至可以断言,哪怕这么度过余生也并无不可。 接到海伦娜传唤,他的自信竟然有些微的动摇。 她想要什么? 狄奥尼索斯原本以为已经相当了解海伦娜,但穿过寂静的庭院,他竟然全无头绪。他以为她同样高傲,召见他等同示弱。 这一次的目的地是个陌生的房间,一半通向露台。 房中只在一角点了油灯,狄奥尼索斯第一眼没找到海伦娜。他随即发现她坐在阴影中,几乎与墙面融为一体。 “啊。把他留下,你们下去。”海伦娜撑着头,声调拉得很长。 酒味飘到鼻端,狄奥尼索斯看了一眼矮几上的酒杯,对状况多了几分把握。 下人毫无异议地离开了。 房中片刻沉默。 海伦娜突然低低笑了:“你还是不习惯当奴隶。” 狄奥尼索斯立刻反应过来,跪地:“主人。” “你现在一定在想,凭什么要对我这个女人下跪吧?” 他垂着头沉默。 “无所谓了,”海伦娜漫不经心地吩咐,“把衣服脱了。” 狄奥尼索斯反应不过来。 “当然,如果你不听话,我会自己动手。但我不想动弹。” 权衡了片刻,狄奥尼索斯决定照做。现在海伦娜想要的是反抗,那么他顺从就好。 奴隶身上的衣物本就有限。狄奥尼索斯解开腰带,任由衣物落地,面无表情。 海伦娜惊讶地眯起眼,肆无忌惮地审视他,露出猫样的微笑:“怪不得提贝里乌斯不舍得杀你。” 狄奥尼索斯僵了僵。 她依然笑着:“但他没能得手吧?那么,你会让我得手么?” 眼与眼相对,视线胶着。 海伦娜呼了口气:“我更希望你宁死不从,好享受调|教你的过程。如果你要让我的希望落空,就必须主动向我献身。但也许这才是我的本意。你觉得呢?” 一股寒意蹿上狄奥尼索斯的后颈。 她是他的主人。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其中的真意。不论他如何选择,结果都对她有益无害。并不存在势均力敌的对局,只有海伦娜绝对的优势。 狄奥尼索斯想,这一刻他的神情一定非常难看。 海伦娜声音轻柔:“你还有第三个选择,你可以杀了我。这不是难事吧。”不等他回答,她就大笑:“但我会挣扎到底的,所以你最好手脚快点。否则等下人冲进来……我还是不会杀你,我保证你会度过长寿而屈辱的一生的。” 这是否也是陷阱?狄奥尼索斯闭了闭眼,对这个选项视而不见:“您心情不好。” 海伦娜头向后仰,发丝扫过肩膀,他这才发现,大约因为喝酒身体发烫,她只穿了一件丝质外袍。她斜睨他:“嗯,但你让我火气越来越大。” 狄奥尼索斯跪回去:“那么我还是告退为好。” “不,”海伦娜轻挑地勾了勾手指,“过来。” 他前进一步。 她笑了,像在笑他的谨慎,直接拍拍身下长榻:“上来。” 第3章 海伦娜 海伦娜在勾引眼前这个男人。 这对她也是新鲜的体验。毕竟对大多数男人而言,如果她想要什么,一个眼神便足够。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醉了,冰冷的算计和灼热的欲念都是真的,头就有些晕。 狄奥尼索斯置若罔闻。 她看着他哧哧笑,绷直了脚背,足尖擦过对方膝盖,循着内侧向上,声音软软的:“我就一点魅力都没有?啊,我知道了,你大概在雅典有个许诺终生的爱人吧?” 狄奥尼索斯语调毫无起伏:“不。” “是么?” 对方的呼吸骤然一顿。 海伦娜收脚,重复,这一次没有笑:“上来。” 狄奥尼索斯终于向前挨了半步,却在榻前再次停住了。她感到不耐,将他往身上一拽,翻身上下颠倒,拨开他碍事的额发,盯着希腊奴隶的眼睛。她看了很久,忽然来了一句:“原来你的眼睛是绿色的。” 那是极深的橄榄绿,浓重到不近瞧就以为是黑色。 狄奥尼索斯依然沉着,不反抗却也毫无反应。 海伦娜开始自言自语,她知道这些话不该说出口,但她停不下来:“如果我真的只是想让你接受我,我应该示弱,告诉你我有多辛苦多寂寞……”她伏在他胸口,沉默了须臾。 狄奥尼索斯几乎以为这个女人要哭了。 但她嚯地抬起头,眼睛比野火更亮:“但我不会撒娇的。不论如何,现在那些长舌头的奴才应该都在议论你在我房里过夜的事。” 狄奥尼索斯突然开口:“这才是你……您的目的?” “嗯?”她一手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俯视他。 他言简意赅:“您不想成婚。” “嗯,”海伦娜笑了,“因为迷恋一个奴隶而不愿成婚。” “那么我活不长了。” 她亲昵地点了点他的鼻尖:“不,我会拼尽全力保护你,就像我应该做的那样。” 狄奥尼索斯平静地发问:“您为什么要违抗皇帝的意愿?” “不,我不反对再嫁,但父亲的人选不对。他挑的那几个都……”海伦娜意味深长地停住,改口,“我需要一个软弱的丈夫。否则父亲死后我也会死。” 狄奥尼索斯的眼神有了些微的变化。但那波动太幽微,海伦娜没来得及捕捉。 “所以,”海伦娜俯得更低,刻意压下去,令对方无处回避,只能感受她身体曲线的起伏,“现在剩下的只有……” “主人。”狄奥尼索斯的声音终于微微颤抖。 她勾唇:“现在突然装乖干什么?啊……我明白了。”这么说着,她将腰微微下沉,硬物抵上来,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要向更隐秘处钻。 狄奥尼索斯闭上眼。 海伦娜却不准备这么放过他:“闭上眼,任由丈夫为所欲为,这好像是对新娘的教诲。”口吐刻薄的话语,她微撑起身,向上挪了挪。 身下的男人嘴唇紧抿,艰难地深吸气。 她微微并拢双腿:“嗯?” 狄奥尼索斯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就势翻身压住她。 海伦娜并不惊惶,只兴味盎然地偏了偏头:“我不讨厌在床上强势的男人。” 他盯着她,忽然问:“你就那么憎恨生为女人的自己?” 海伦娜被冻住了。她竟然一瞬间万分恐惧,差点回避对方的注视。但她不允许自己示弱,直直地和狄奥尼索斯瞪视。片刻后,她轻蔑地笑:“是,我被困在了这个该死的身体里。所以呢?” 狄奥尼索斯唇角一勾。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笑,猝不及防,险些被掠去心智。 他以行动回应了她的挑衅。 “唔!--” 狄奥尼索斯分开海伦娜的双膝,长驱直入,直抵最深处。 海伦娜不禁勾住了对方的背脊,指甲掐进肉里。 两人维持这样的姿势停了片刻,海伦娜率先开口:“男人都只会以这种方式维持自尊么?” “您说您不讨厌强硬的男人。” 海伦娜笑着后仰:“你在讨好我?” “遵从主命而已。” “只要我不吩咐你,你就可以这么不动弹?” 狄奥尼索斯又恢复了那副平静的神情:“我不知道。” 海伦娜又笑:“那么快点把这事办完。” 对方的口气有些微妙:“您也是这么吩咐别的男人的?” “传闻中我有多少情人?三个?五个?十个?”海伦娜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坦白说我在这件事上的经验很有限,也感受不到多少乐趣。安东尼每次和我一样,只想速战速决完成任务。我很喜欢你的容貌,但折磨你可能比这更有意思。” 狄奥尼索斯没说话,再次动起来。 房中的油灯烧尽了,黑暗中两人只分辨得出彼此的轮廓。 “不要。”海伦娜拒绝了唇与唇的亲吻。 他的嘴唇贴上她的脖子,停住,等她拒绝。她茫然无措地沉默。沉默被视作默认,脖颈、锁骨、胸口被舔舐吮吸的感觉很奇怪。但海伦娜渐渐习惯了,甚至感觉不坏。 他的那一部分还在她的身体里,包裹磨蹭的触感重复又叠加,竟然渐渐让海伦娜产生幻觉,好像在这夜色里,她与狄奥尼索斯是一体的。 这个时候,她好像稍稍能接受自己的身体了。 海伦娜想说话,却听到女人婉媚的低吟,困惑地咬住了嘴唇。狄奥尼索斯不知道发现了什么,循着刚才的方位重复了几次。 脑海中一片空白。 先恢复的是听觉,又是喘息频频的娇声:“啊……嗯啊……哈啊,呜……啊!” 海伦娜突然意识到了,这是她的声音。但这又是记忆里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安东尼肆无忌惮地带人回来过夜时,那些女人也会这样不知廉耻地求欢,好像房子的女主人不存在似的。羞辱感瞬间击穿了她,她猛地推开狄奥尼索斯。 对方有些惊讶,但很快明白了什么,维持沉默。 海伦娜平复呼吸,冰冷道:“你在可怜我?在笑我?” “没有。” 狄奥尼索斯这无礼的口气竟然给了她些微安慰。 “您该睡了。” “不,我要沐浴。”海伦娜披上长袍,赤足往露台上走。狄奥尼索斯没有跟上去,她稍驻足,几近嫌恶地唤:“穿上衣服跟我下去。” 海伦娜不喜欢去公共浴室,皇帝便特地为她从近旁浴池引水在宅邸中造了一个。露台阶梯向下,热气渐重。守在浴室外的仆役半夜见到女主人也不惊奇,只多看了狄奥尼索斯一眼。 海伦娜扯下外袍滑进水里,好像终于松了口气。 狄奥尼索斯站在池边,默默地抬头,视线追着热汽向圆顶飞。 “说点什么,什么都行。”海伦娜突然打破沉默。 “δαiμoνη, tμetαtαλiλαeαiπepoπeeiν;  π μeπpotpwπoλwνeναioμeνwνξei.”* 海伦娜知道那是希腊语:“你在念什么?” “您听不懂?” 她回头,眉梢微挑:“和我一样能读维吉尔的女人都很少。希腊语?很遗憾,父亲认为我没必要学。” 狄奥尼索斯似乎笑了。但水雾太重,她看不清,不由恼火起来:“你到底念了什么?” “伊利亚德。” “我想里面咒骂人的字句应当不少。” “您可以自己确认。” 海伦娜思索片刻:“你在提议教我希腊语?” 狄奥尼索斯没答话。一贯的不肯定、不否认。 海伦娜从水中起身,漫不经心地甩了甩头发:“也好,反正不会有什么坏处。”她稍作停顿,狡黠地笑:“事先警告,我从小是个让人头疼的学生。” 第4章 狄奥尼索斯 狄奥尼索斯怀疑自己中邪了。否则他怎么会摆出那种拐弯抹角的提案?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念出海伦的那一句台词。 海伦娜陷入了沉默,只留给他一个湿漉漉的背影。 他的视线一次次地往她那里飘,又一次次地被他强行拽回来。但女人裸|露的脖颈和肩膀顽固地滞留在他脑海中:红棕色的长发盘起,两缕头发散落下来,被水打湿,弯弯曲曲地黏在后颈,惹人心烦,让人总想伸手去拨开。 属于黑暗的触觉依旧鲜活--弓起的脊背,娇软的嗓音,随舌尖撩拨变得硬挺的圆点,还有那紧紧裹挟仿佛在挽留的深处。冲动只是一瞬,狄奥尼索斯很快冷静下来。无法否认,让海伦娜那样的女人发出那样的低吟很难不让人产生些微飘飘然的情绪。但他的囚徒身份没有任何改变。更何况,她还中途拒绝了他。 哪怕走到世界尽头都不会碰上第二个海伦娜,狄奥尼索斯这么想。她足以长成最美的那朵花,却只想化身利剑。于是他又想起她那设防的蔑笑。也许海伦娜身体里装的真的是个男人的灵魂,是个被困在自己身体里的囚徒。 ——他们都不自由。 这念头才冒出来,狄奥尼索斯就觉得可笑。 水声响起,海伦娜突然起身。她登上浴池边沿,注视他,双臂一张:“擦身。” 狄奥尼索斯沉默地转身去拿亚麻方巾,先从背后擦拭水珠。海伦娜的呼吸很平缓,好像根本不在意他是个男人。他似乎也被这种彻然的无视感染,虽然碰触的是温热柔软的肌肤,却如浸在凉水中般沉静。等到为海伦娜擦拭完全身,他残存的那几丝情|欲都已经不见踪迹。 “衣服。”海伦娜又吩咐。 狄奥尼索斯再次听命。 他俯身为她系好腰带,海伦娜垂眸观察他,并对此毫不掩饰。他垂着头退开半步,决定暂时扮演一个顺从的奴隶。 “我不禁开始想,你是不是其实喜欢男人。”海伦娜忽然开口。 狄奥尼索斯视线稍抬,没答话。 她似乎并不期望得到回应,看了看光溜的双脚,吩咐:“抱我上去。” 他依言将她拦腰抱起。 海伦娜显然不习惯他的顺从:“你在盘算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这是实话。从城邦贵族沦落为奴隶以来,狄奥尼索斯渐渐学会了一件往昔不可想象的事:让他那过分敏捷的思绪停摆。思考愈多,痛苦愈甚。在提贝里乌斯宅中受鞭刑时,他也什么都没想。 “你是怎么做到的?能教我么?”海伦娜半真半假地追问。 狄奥尼索斯不禁微微一笑:“似乎不能。这只能自己领会。” “那么希腊字母呢?” 他抱着她重回卧室外的露台:“现在?” 海伦娜一挑眉毛:“我还不想睡。” 这个女人和传闻中一样精力过剩,完全不需要睡眠。 “是。” 虽然应下了,等狄奥尼索斯真的站在海伦娜身后,看她临摹字母时,他还是有点发愣。夜已经深了,而奴隶的一天在日出前就开始了,他不免有些犯困。 “喂。” 狄奥尼索斯回神。海伦娜已经将二十四个字母摹写完毕。他看了一眼,下意识挑刺:“ξ不对。” “怎么不对?” 他俯身,单手包住海伦娜的指掌,带着她在纸莎草纸表面走了一遭。 “感觉和我写得没什么区别。”海伦娜没回头,低声嘟囔,有点像不愿认输的孩子。 狄奥尼索斯不禁弯了弯眼角。她突然回头,正巧捕捉住他这刻的神情,眯起眼:“那你带着我把二十四个字母都写一遍。” 他当然没有拒绝的余地。 一手撑着桌面,另一手引领着海伦娜,狄奥尼索斯的姿态接近从后环抱,背脊与胸膛紧贴,指掌相触。 海伦娜有一会儿都没再开口。他看不见她的神情。 才写到第八个字母,狄奥尼索斯忽然呼吸一滞。女人纤细灵巧的手指从下探入短袍,在大腿内侧跟随他描摹画圈,而后一横。他手上的动作不由停了停。 “怎么?”海伦娜回头,一脸无辜。 狄奥尼索斯垂睫,一言不发,继续写字。 他猜想她又在蓄意戏弄他,想让他卑躬屈膝、俯首帖耳,又或是只想看看他的狼狈样。这样无趣又消极的反应自然无法令海伦娜满意。她很快得寸进尺,指尖压在危险的边缘,以若有似无的笔画撩拨着知觉。 狄奥尼索斯深吸了口气。 海伦娜笑盈盈地回头,却立刻僵住了。 狄奥尼索斯就等着她回头。唇与唇相触,他停留片刻,就好像这只是个单纯的意外,转开视线写下一个字母。海伦娜颤了颤,最后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小动作加倍返还。 他的内心就浮上些懊悔。他没必要报复,更没必要纠缠下去。但海伦娜的存在感太强了,无时不刻强迫身边人跟上她的步调,搅乱他人的心绪,他也没能例外。 狄奥尼索斯自嘲地勾勾唇角。在海伦娜不怀好意的宽容之下做些无伤大雅的反抗,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他渐渐觉得,他最终会屈服,而后也许作为玩物死去。可笑可悲。 他又什么都不能想了。 “我要睡了。”海伦娜忽然搁下笔,这么宣称。 狄奥尼索斯推开两步,无言欠身,作势要离开。 海伦娜却一抬下巴:“没让你走。” 他讶然看她。他的泰然似乎令她恼火,她的口气再次刻薄起来:“别忘了,现在我十分迷恋你。” 针锋相对竟然令狄奥尼索斯更加放松:“原来如此。” “如果别人敢这么对我说话,不要说私刑,我会直接派人把他扔进海里。” 他再次以沉默堵住对话的去路。 海伦娜解开发髻,一甩头,懒洋洋往榻上歪,招手:“过来。” 和没多久之前一眼,狄奥尼索斯走到她面前。 这一次海伦娜没有多话,一扯就将他也拽上去。 “要继续么?”她这么问,面带险恶的微笑。 第5章 海伦娜 海伦娜并没有期望得到肯定的答案。她只是想这么戏弄狄奥尼索斯,看看他的反应罢了。 狄奥尼索斯视线低垂:“如果您想要的话。” 海伦娜微微拉长音节:“哦--?” 希腊奴隶跪在榻沿,无言地接受她的注视,戴着恭顺的假面。 她忽然将他推下去:“没意思。” 狄奥尼索斯没有喊痛,垂下头去。 海伦娜俯视他,寻找着他的弱点,而后终于发问:“你的家人呢?被卖到哪里?” 狄奥尼索斯轻轻颤抖了一下,没有抬头,声音很平静:“除了我,所有人都死了。” “为什么只有你活下来了?”海伦娜知道这是个残酷的问题。她只是想刁难眼前这个男人,让他痛苦,让他在她面前露出软弱的姿态。 对方缓缓抬起头,脸颊像是午夜惨白的月相,双眼属于黑夜:“士兵冲进家里之前,母亲和姐姐喝下了毒|药,父亲刺死了不愿服毒的弟弟,然后他看着我,向我走过来,”他竟然露出一丝艳丽到诡异的微笑,“但他太爱我了,以至于无法下手。这时候士兵冲了进来,他便将剑刺进自己胸口。” 海伦娜一时失语。此刻,这个男人是这样危险,却又这样迷人。再这样下去,她也许会动心。她眨了眨眼:“你一定恨我父亲,也恨我。” 狄奥尼索斯脸上依然挂着虚幻的笑容:“不,我谁都不恨。” 海伦娜一笑置之,突然躺下了,背过身去:“我睡了。”一顿,“想杀我的话,请便。” 片刻寂静。 她看着墙面,人影拉长了,缓缓向她靠近。 懊悔与些微的恐惧同时浮上心头,海伦娜不禁嘲笑自己的无谋。这个男人是真的杀得了人的。但她没有表现出来:“你杀过人么?” 狄奥尼索斯站在榻沿,良久才答:“没有。”他不等海伦娜应答,便再次开口,似乎货真价实地感到迷茫:“就算我杀了你,又会如何?我的家人不会回来,而我也会死。” 她笑:“是,某种程度来说这更像是遂了我的意,即便在冥府中,我也是你的主人。但你难道不是一心求死?” “是,但我无法容许自己做出显而易见的自杀行为。” “怎么?” 狄奥尼索斯自嘲道:“很显然我也太爱自己了。” 海伦娜不禁笑出声,翻身看他:“你是认真的?” “我自视甚高。”对方坦然应道。 海伦娜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的拉丁文法无可挑剔,用词比她的皇兄多要文雅很多。她眯了眯眼:“哪怕如今你不过是个奴隶?” 狄奥尼索斯习惯性地下压视线,但他站她躺,视线反而相触。他没有闪避:“我尽可能不去想这些事。” “那么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是否对你抱有杀意。” 海伦娜闭了闭眼,微笑:“答案?你是否想和我殉情?” 狄奥尼索斯没有回答。但她感觉得到他俯身,指尖搭上了她脖颈。 海伦娜的脉搏加速,但她没有睁眼。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她并不想反抗。也许是她料定对方没这个胆量,又或者…… 对方就这么停顿了许久,突然轻轻叹息。 海伦娜讶然睁眼,狄奥尼索斯没来得及收敛表情--那是不得不在命运三女神面前垂头认命般的悲哀神情,可他唇角又微微带笑。 这个男人笑起来真的非常要人命。 海伦娜想别开视线,狄奥尼索斯倏地凑近。她的双眸因震惊瞪大了。 唇贴唇。只是这样还不够,他含住她的唇珠,挑逗、又或是挑衅似地轻轻咬了一口: “竟然夺走了女主人的双唇,我这个卑贱的奴隶该死。” 第6章 狄奥尼索斯 狄奥尼索斯看着海伦娜的神情,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想笑。 她嚯地坐起来,鲜见地不知所措、并且将这惊愕写在了脸上。 两人间绵长的博弈终于告一段落。狄奥尼索斯知道这一局他是赢家。可这胜利毫无意义。除非海伦娜决意处死他又或将他卖给他人,这个无关紧要的吻以外,他什么都没得到。 海伦娜已经恢复镇定:“你可以走了。” 狄奥尼索斯无言躬身,留她一个人坐在夜色里。退出门外时他想,大概有一段时间见不到这个女人了。 不论女主人的真实态度如何,宅邸中的仆役对狄奥尼索斯的态度立刻变了:每个人都对他和颜悦色起来,虽然不免带一点正气凛然的轻蔑。 --安东尼死后,还没有男人能在海伦娜房间里过夜。 但海伦娜没有再传唤他。 炽热的夏季渐渐有了溃退的迹象,宅邸中人对狄奥尼索斯又恢复了全然的漠视,毕竟女主人此前的命令依然生效。 狄奥尼索斯对此泰然以对,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而海伦娜的消息日复一日地传入他耳中:她一如既往地精力旺盛,与执政官走得很近,以至于提贝里乌斯都紧张起来;提贝里乌斯终于娶了第二任妻子,这位安东尼娅夫人似乎与海伦娜关系微妙;东部省份地震,以节俭为名,海伦娜再次巧妙拖延了嫁人的事;她甚至说动皇帝,请在城中定居的著名学者来教授希腊语。 最后这个消息令狄奥尼索斯有那么片刻的动摇。这是否是挑衅? 但他宁可违反本性,自虐自贬,相信这只是因为他无足轻重,海伦娜只在闲暇时才会想起他。 这念头竟然令他有些不是滋味,但总好过产生不该有的期待。 每年秋季的骑兵巡游临近,罗马城中的空气都是急躁的。这一晚的宅邸却显得生机不足--女主人应异母哥哥的邀请赴宴了。 海伦娜似乎比预想中回来得要晚,狄奥尼索斯远远听到宅前迎接主人的喧哗。人声很快低下去,点起的火把也熄灭了。他疑心听到了马蹄声,但很快夜晚归于平静。 被当成透明囚犯一般养着的这一个月里,狄奥尼索斯竟然养成了规律的作息。但今晚暑气重回九月的罗马城,他竟然难以入眠。又有马蹄声。这一次他确信没有听错,甚至分辨出了刻意压低的人声。 狄奥尼索斯那没有锁的囚笼在宅邸偏僻的一角,他游荡进花园,没有碰上一个人。户外有微风,他愈加清醒,意识到自己正感到不安。但他无法寻得这忐忑心绪的根源。 橄榄树枝叶后晃过一道白影。 他的视线追上去。 是海伦娜。 但下一刻,他又感到迷茫:这是海伦娜? 视野中女人穿着米白色的托加长袍--那是男人的衣服,只有妓|女才会穿着性别倒错的衣裳。她更像一道虚幻的白色影子,漫无目的地在花园中穿行,时不时抬头,不知道在看什么。每当她昂起尖细的下巴,那如海藻般卷曲的深棕色头发便从肩头垂落,发尾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倒好像是黑暗中伸出了弯折的手,要将她带进未知的深处。 海伦娜将视线一次次从天幕挪回这尘世时,狄奥尼索斯竟然松了一口气。他就这么站在树后,看着她像个迷路的孩童,在自己的花园里兜圈子。 而后她跌倒了。 也许是一块石头的错,也许是树枝,海伦娜显然根本没有注意脚下。她不雅观地坐倒在地,却毫无起身的意思。 狄奥尼索斯回过神时,他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海伦娜显然因为有人出现吃了一惊,眼神定了定才认出他,几不可见地笑了笑。 他沉默片刻,最后只说:“夜很深了。” “我走累了。”海伦娜抬头看他,那态度就好像他们之间不存在一个多月的空白,现在不过是那一晚的延续。 狄奥尼索斯无言地将她抱起来,往主屋的方向走。 “我不想回去。”海伦娜的背脊挺得很直,好似坐在人力轿子上,反而令狄奥尼索斯抱得很吃力。他慢了半拍才想到,也许这是她维持骄傲的方式。笑意就在唇角,他硬生生忍住了。他还是不想向她示弱。 海伦娜察觉了,自嘲似地说:“不管何时何地,等着我的永远是又一场战斗。” 狄奥尼索斯一怔。 “那边的柠檬树下有休息的地方。”她若无其事地发号施令。 狄奥尼索斯走了没几步,她又吩咐:“说点什么。” “刚才我似乎听到了马蹄声。” “你没听错。我从提贝里乌斯那里回来就立刻骑马去见了父亲。” 内情深重,他没追问。 海伦娜有些不耐烦:“你不想知道原因?” “如果您愿意说,我就会听。” 她盯了他一眼,眸中殊无笑意:“今晚我已经看够了虚情假意,你就免了。” 狄奥尼索斯面无表情地与她对上视线。他传达着,他会是个冷漠却称职的听众,她会意。 冰对冰,铁碰铁,这样的态度似乎令海伦娜稍感放松。她几乎是轻快地说:“我都有些佩服我的新嫂嫂了,居然能让提贝里乌斯有了野心。我大意了,他们原本打算杀了我。” “但是?” 他的配合稍取悦了她:“我抛弃自尊,像狗一样祈求饶恕,发誓我绝不会对他们不利。” “然后你立刻去见了皇帝。” “天亮之后提贝里乌斯肯定就会反悔。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惊魂未定地向父亲哭诉是最好的选择。” 狄奥尼索斯这才注意到,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柠檬树已经近在眼前。树下有条石头长凳,表面覆盖的亚麻织物被风吹起一半。 在狄奥尼索斯放她落地前,海伦娜再次开口:“我会嫁人。” 他只看她一眼,动作并未停滞,神情也无波动。 “提贝里乌斯完了,我会成为新皇帝背后的女人。”海伦娜踱到树下,扯下眼前枝桠的一片绿叶,两片绿叶,随手丢弃,“就是这样。” 狄奥尼索斯保持沉默。这一次并非刻意,他不知道该如何应答。短短的“我会嫁人”一句拆成音节,搅成混沌的一团,堵在喉头。 “真讽刺。”海伦娜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了,“我一直那么小心,却因为傲慢,犯了无可挽回的错误。提贝里乌斯好日子很快就要到头了,可是我也完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颤抖起来。 狄奥尼索斯怀疑她要哭了,不自禁向前一步。 “让我一个人待着!”海伦娜口气激烈,动作却与言语相悖;她揪住他的衣带。她立刻缩手了,脸色苍白,驱赶似地瞪视着他。 但狄奥尼索斯留了下来。 她读懂了其中的讯息,几近粗鲁地将他的头向下压,寻找他的嘴唇。 同样地想要掠夺,同样地不愿屈从退让,这个吻更像暴风雨。狄奥尼索斯将海伦娜向后推,她的背脊抵上树干,他加强攻势,舌头撬开壁垒,在她的腔内肆意捣弄。海伦娜挣扎着要翻盘,险些咬到他的舌头。两人唇瓣分开之时牵出透明而湿热的丝线,拉长了断裂,在唇角留下印记。 理智考量变得无关紧要。与其说是全力抵抗狄奥尼索斯,海伦娜更像在和自己较劲。男女间的纠缠,体格差决定了胜负。海伦娜滑到树干底部,狄奥尼索斯按住她的肩膀,轻而易举地将她压在地上。 海伦娜忽然彻底放弃了挣扎,她看着他的眼睛,冷冰冰地命令:“进来。” 狄奥尼索斯没有立刻动作,她就嗤笑,伸手去摸索:“不行?” 他抓住她的手,平静道:“你还没准备好。” “我叫你现在进来。”海伦娜的眼里闪过恶毒的光彩,那是她射向己身的箭,她以最粗俗的话语刺激他,“操|我。” 狄奥尼索斯将白袍卷到她腰际,分开双腿抬高,向前一送。 硬物与仍显干燥的内壁摩擦,只会带来痛楚。海伦娜头微微后仰,双唇紧抿,将闷哼咽了下去。半是遵循本能,半是有意折磨,狄奥尼索斯快速摆动了数下,终于从她唇间逼出了细弱的呻|吟。 她却没有求饶,反而扳住他的肩膀,向下压,直到视野彻底被他所覆盖。 “用力。”她的口气依然冰冷。 喘息声变得急促。 “再……用力--”第二次命令半途变调成了呜咽。 他到底是有些恨她的,恨她的傲慢,她妄图支配男人的野心,还有暴君似的冷酷。这恨意推着狄奥尼索斯,一次次地重复撞击。她的指甲嵌入他后背,有意用力,划出伤口;他报复似地扯开她的衣襟,抓满后来回揉搓。 无月的夜,星子分外沉默,风也止歇了。令人窒息的黑暗从穹幕坠落,如雨后疯涨的台伯河,漫过纠缠的足,淹没唇舌,将一整个世界吞没,能确认的只剩下彼此。 狄奥尼索斯锁骨处忽然有濡湿的触感。海伦娜将脸贴在那里。 他停住了。她紧紧勒着他的背,几乎没法出声音,也不留出空间容他看她的表情,但她整个人都在抖,眼泪也淌个不停。 恨意用尽。狄奥尼索斯吻了她的头发。 第7章 海伦娜 在男人怀中醒来对海伦娜而言是个颇新鲜的体验。 夏季的余热尚未过去,日出也早,蒙蒙的光线如白雾般填充视野。她盯着男人近在咫尺的睡颜,竟然没立刻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 和上次一样,他们还是没做到最后。等她哭停了,狄奥尼索斯沉默地抽身,开始挑拣她发间沾上的碎叶。最后两个人当然去了浴室,但海伦娜罕见地筋疲力尽,洗完澡就迷迷糊糊睡了。狄奥尼索斯为什么留了下来,她记不太清。 就在这时,狄奥尼索斯突然睁开眼。 睡意朦胧只有一瞬,他平静地解释:“您让我留下的,”顿了顿,“您不让我走。” 海伦娜有点恼火:“我不记得了。” 对方只笑了笑。 她冷冷道:“你现在可以走了。” 狄奥尼索斯没什么留恋地起来:“是。” 海伦娜看见他背上细碎的伤痕,心情忽然好了一点。 在局势明朗前,海伦娜决定闭门不出。当晚,她又叫来狄奥尼索斯。 仆役一退下,两个人就找到了彼此的嘴唇,不知道是谁主动。他抚摸她的背脊,掌心在腰间摩挲;她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滑过肩膀抵住胸膛。与此前半真半假的挑衅不同,此刻燃烧的是纯粹的渴望。 火很快烧上床笫,狄奥尼索斯压上来:“可以了么?” 海伦娜挑眉:“你等不及了?” 对方沉默片刻。 她嗤笑:“你自己确认不就知道了?” “嗯。” …… 从这天开始,海伦娜的夜晚就属于狄奥尼索斯。 很快,他们比彼此更熟悉对方的身体。但热情并未随新鲜感消退。在这个男人身上,海伦娜好像找到了某种安稳不变的东西。当然,这不过是幻觉。她清楚这点,但白日里紧张而不安定的东西已经够多:皇帝,执政官,提贝里乌斯,安东尼娅,丈夫人选……她需要在夜晚抓住什么才不至于在动荡的海洋中溺水。 正因为这个希腊人是奴隶,海伦娜无需担心背叛。而就算失去他,她想,她也不会太可惜。 因此海伦娜可以容忍狄奥尼索斯的无礼,又或略微为他克制不甘人下的傲慢。他们互相纠缠,经常为无关紧要的细节争吵、而后若无其事地和好。有时,他们只是彻夜交谈。 海伦娜很喜欢这个男人说话的样子,也喜欢他时不时冒头的尖刻。 聪明人要不刻薄是很难的。相较之下,她无法容忍愚蠢。 “第一次见到提贝里乌斯时,我就知道,我讨厌这个哥哥,因为他愚蠢得让我嫉妒。”提贝里乌斯奉命带兵去收拾越境的日耳曼人当晚,海伦娜这么说。 狄奥尼索斯似乎被她这话逗笑了,当然,他只流露出了些许:“嫉妒?” “我不是什么哲学家,”她和他交换了一个略带嘲弄的眼神,“但我认为快乐是愚蠢的专利。” “皇帝钟爱的海伦娜难道从没感到快乐过?” “十五岁生日前夕,嬷嬷使我深信我是全罗马最美的女人、将要初次见面的未婚夫一定会对我神魂颠倒,我相信父亲会一直几近溺爱地宠我,在皇宫里的日子永远不会结束。那时我是快乐的。”她顿了顿,“但也愚蠢得无可救药。” 狄奥尼索斯眼里有温和的嘲弄:“你的快乐就像某道极高的门槛后的国度,跨不过就是跨不过,一旦离开就无法回归。” “看来你不同意?” “快乐不过是比较的产物,”狄奥尼索斯单手托腮,他认真组织语言时就会这么做;海伦娜有时候觉得,她挑起话题就是为了看他思索时快速闪烁的眼神和这迷人的小动作。他继续说:“说快乐是翻山也不过分,在平地上行走会觉得无趣,只有抵达更高处才会感到快乐。” “如果是这样,要一直保持快乐几乎不可能。” “是不可能,”狄奥尼索斯将眼神转向她,“永恒的快乐是不存在的,但相对的快乐,我相信是存在的。” 海伦娜轻笑:“那么相比做提贝里乌斯的奴隶,当我的奴隶更快乐?” 狄奥尼索斯没立刻回答。他看着她,半晌才轻声说:“我不否认。” 他的眼神竟然令她的心揪了起来。海伦娜探身过去,碰了碰他的嘴唇。 对方讶然,想说什么却忍住了。 “你比刚才快乐一些了么?” 这是个出乎狄奥尼索斯意料的问题。 她本不期待得到回答。对方却突然将她拉过去,回了一个唇贴唇、不带情|欲的吻。 “你又比刚才快乐一些了么?”他将问题抛回来。 两人相视而笑,沉默地继续刚才那个吻。 这个问题和答案都无意义,这点彼此心知肚明。 海伦娜怀疑刚才这番话多少戳到了狄奥尼索斯痛处,因此她没有拒绝他略显出格的要求。 …… 海伦娜羞愤得发抖,几乎要发作,但回头与对方眼神相触后,她竟然没了抵抗的意愿。狄奥尼索斯的眼神很沉,那里面有绝望,还有她不想看的某种情愫。 她闭上眼。水声,碰撞,喘息,心跳,温度,触碰,气息,这就是此刻世界的全部了。 于是海伦娜想到,他们可以交谈、可以争吵,却从来没有情话,更不要说誓言。 如果有人问她是否中意狄奥尼索斯,她大概不会否认。可没有人会问她是否爱他。 奴隶主当然可以喜爱、甚至迷恋他的奴隶。但正如皇帝是鉴赏战马的行家是一回事,而将他的爱驹封为执政官是另一回事,仅仅是奴隶主可能爱上他的奴隶这个想法,就足够令人不寒而栗。这根本不可想象。不仅仅因为奴隶好比家畜,人对牲畜产生爱意是异常的;更因为爱这个词眼与奴隶有根本上的冲突,爱上什么即便不至于卑躬屈膝,也至少会将其摆到相同地位对待,而奴隶之所以为奴隶,就是因为他们是人下之人。爱是挑衅,妄图颠覆帝国根本的疯狂举动。 没有人会这么想,他们不被允许这么想,也不会允许自己这么想。 爱上奴隶是禁忌。 海伦娜想,这大概与问狄奥尼索斯是否爱她一样荒谬。 第8章 狄奥尼索斯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狄奥尼索斯渐渐不太思考死亡的事。他很清楚原因,却不愿意细想。有许多时刻,当然是与海伦娜共度的时刻,他几乎会忘了他现在是谁。但他很快就会想起来,而后感到惊讶,原来他的心尚且苟延残喘,对痛意并不免疫。 “你在想什么?” 海伦娜总是会这么问。只要可能,她就绝不会放过主导局面的机会。 他没答话。 她躺在他膝上,伸手挠他下巴:“嗯?” “你的事。” 海伦娜愣了愣,随即坏心眼地追问:“什么事?” 狄奥尼索斯平淡地答:“皇后这个头衔似乎对你毫无吸引力,我在想为什么。” “因为我未来的丈夫一定不会喜欢我。” 他看了她须臾:“那么肯定?” 海伦娜就笑,低低的,那稍有些沙哑的音色十分美妙。她斜睨他:“没有什么比有权力的女人更可怕可憎的东西了,不是么?” 狄奥尼索斯淡淡道:“这不是我的意见。但你很享受被恐惧……甚至是被憎恨的感觉。” 她笑得侧过身去:“我竟然没法否认。至少那种时候,其他人不得不承认我的存在。” “你害怕被爱?” 海伦娜倏地收起笑意。 狄奥尼索斯并不慌张,他在刻意激怒她。说来荒谬,他觉得这个女人这一阵对他好得过头了。 但海伦娜很快露出灌注了恶意的微笑:“有人会爱上我么?”她伸手,指尖顺着他下颚的轮廓描摹,“比如说,你会爱我么?” “这是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 海伦娜大笑,笑声比往常还要尖刻。 狄奥尼索斯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话题分外执着:“如果你想要,迷倒未来的皇帝应该轻而易举。” “也许吧。”海伦娜从手边的玻璃盘里拈了一颗葡萄,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但我不想这么做。” 她突兀地停了片刻,垂下视线:“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如果有人真的能爱上我,我希望那个人能真的爱我,不需要我做任何多余的努力就能爱我本来的样子。” 狄奥尼索斯保持沉默。他找不到合适的答句。 海伦娜看了他片刻。他没有闪躲,却也没有直接回以注视。他不知道她是否在期待些什么,他害怕贸然回应只会招致嘲弄。 什么时候开始,他又学会害怕了? 狄奥尼索斯自嘲地勾勾唇角。 海伦娜的嗓音有些发紧:“我知道这是个愚蠢的愿望,所以我不抱希望。男人……都更喜欢天真无知的女人吧。” 她很少如此坦诚,这话更像是个邀请,邀请他否定。 他的确不讨厌聪明的女人。海伦娜希腊语学得很快,温存过后,她有时候会让他念些东西。索菲克里斯、柏拉图、修昔底德……她并不挑剔,似乎来者不拒。每当他吟诵什么的时候,海伦娜就罕见地寡言,眼睛里有神秘幽暗的火,闪闪烁烁。虽然清楚海伦娜大约只能在大片无法理解的空白中捕捉出一两个学过的词,狄奥尼索斯还是会产生错觉,好像这个女人能听懂他所说的一切。 如果海伦娜愿意稍稍收起利爪,向任何人表露这样的一面,哪怕只有一丁点,狄奥尼索斯想,一定会有人为之沦陷。 他又想,其实她的傲慢也十分迷人。 狄奥尼索斯阖目,好像这样就能将自己的情绪也隔绝在外,维持平静的调子:“会有人爱上您的。” 不是他,不是现在,这论断属于未来、属于他人。 海伦娜再次开口时,刚才一瞬间的软弱已消泯无踪:“是么。” 狄奥尼索斯睁开眼,对方的脸孔近在咫尺。他眨了眨眼,海伦娜冰凉的嘴唇贴上来,吹进一口带着秋意的吐息,他不由微微颤栗。 夏天已经彻底过去了。 第9章 狄奥尼索斯 “我的希腊语老师想见你。”某一晚,海伦娜突然这么说。 狄奥尼索斯难得表露出惊讶。 “怎么样?” 他愈加讶异:“你在问我的意愿?” 海伦娜沉默须臾:“这事我无所谓。” “你的希腊语老师为什么想见我?”狄奥尼索斯的语声中不由多了一丝嘲意。 “他声称认识你父亲。” 他痛楚似地眨了眨眼。 海伦娜勾起他一簇发卷,安抚似地揉了揉:“不想见就算了。” “见也无妨。” 她应了一声,垂头往他怀里靠。 狄奥尼索斯松松环住她,视线下压。她钻得更深,他看不见她的表情。这几天海伦娜异常憔悴寡言,每晚在他怀里倒头就睡,安分得令人担忧。可她睡眠虽多,脸色却只有一日比一日苍白。 他没有问她白天都在操劳什么。 提贝里乌斯的信使送来大捷的好消息,留在罗马的安东尼娅趾高气扬,海伦娜未婚夫的人选一下子又变得悬而未决,皇帝的态度也变得暧昧…… 传言是传言,狄奥尼索斯尝试过向海伦娜求证。但只要他将话题往时局转,她就会露出露骨的厌倦神情。如果是以前,狄奥尼索斯大约会追问到底,但他没有。他不在乎海伦娜和她未来的丈夫如今有多大赢面,这是自找的理由,但他并不相信。时至今日,狄奥尼索斯依然不敢说看透了海伦娜。哪里是界线,哪句话会惹她厌恶,他只有模糊的概念。 重要的是他竟然不再想让她憎恶他。 窗没关死,渗进一缕凉风。狄奥尼索斯起身,不禁松了口气,刚刚这念头令他恐惧。 身后传来窸窣的响动,他阖窗转身,海伦娜眯着眼看他,慢吞吞地坐起身,半梦半醒的目光很虚。见他没立刻回来,她瘪嘴向他伸直双臂,发出不耐的单音节:“喂--” 狄奥尼索斯认命地走过去,才俯身,海伦娜就立刻勾住了他的脖子,像水蛇一样缠上来。他们已经好几日单纯相拥而眠,他的气息便有些急促。可肇事者转眼又要坠入梦乡。狄奥尼索斯的视线缓缓游走,松垮的领口滑到女人线条纤细的肩膀下,这一抹白令他感到口渴。 海伦娜忽然动了动:“不……” 狄奥尼索斯怔了须臾,而后意识到这不过是梦中的呓语。但这又像是针对他的拒绝。他舒展开她紧紧揪起的眉头,催促自己入睡。 次日,狄奥尼索斯见到了海伦娜的希腊语老师西斯罗。 鬓发渐白的长者见到海伦娜只颔首致意,海伦娜一耸肩,转身到远处树下休息。 西斯罗与狄奥尼索斯无言对视了片刻,才缓声以希腊语道:“你还在襁褓中时,我在雅典见过你父亲。” 狄奥尼索斯垂头看身上的打扮,笑了笑,没答话。 “我没想到你父亲那样审慎的人会参加叛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狄奥尼索斯的吐字有些生涩。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对话中使用过这属于他家乡、属于他双亲的言语了。 “我没有谴责死者的意思,我只是很意外……也很震惊。”西斯罗看向秋日澄澈的天空,“太可惜了。” “他不能接受将皇帝摆到神殿中与神祇共同供奉。”狄奥尼索斯简略道,调子有些生硬。 西斯罗探究地打量旧友的唯一幸存的孩子:“那么你的态度又如何?” “我对政治不怎么关心,”狄奥尼索斯几近冷漠地应答,“家主的决定就是全家的决定。” “年轻人,我对你没有恶意,”西斯罗有些哭笑不得,“但你对现在的生活是怎么想的?” 狄奥尼索斯盯了长者一眼:“您会问囚鸟是否满意自己的囚笼吗?” 他锋锐的言辞反而令西斯罗开颜,这真是个古怪的老头。他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了,这座宅邸中的人事已然发生变化。有奴隶被拉去变卖,有仆人被遣退……” 狄奥尼索斯眼神闪了闪。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西斯罗回头看了眼,不知道什么时候,海伦娜已经离开了。 狄奥尼索斯默然。 “虽然对外界保密,海伦娜的未婚夫人选肯定已经敲定。” 仿佛想要阻止对方继续这个话题,狄奥尼索斯尖刻道:“原来您对政治这样热衷。” 西斯罗宽容地笑笑:“请你不要忘了,我曾经是帝国的卜占官。” “那么我能否询问您站在哪一边?” “不要向人询问你已经知道的答案。”西斯罗眼里有善意的嘲弄,反问,“我为什么要同意成为海伦娜、成为皇帝私生女的老师?” 狄奥尼索斯再次沉默。他平静地想,奴役生涯已经在他身上刻下烙印。他以前虽然傲慢骄矜,却雄辩善言。恰到好处地运用修辞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象征,沉默则无异于认输。 西斯罗又问:“你觉得海伦娜怎么样?” 狄奥尼索斯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这不是一个我能回答的问题。” “她生为女子是个遗憾。我是这么认为的。” “您认为女人天生低人一等?” “这是另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西斯罗摇摇头,“女人无法带兵打仗,军队不会认可坐在皇位上的女人。但我想说的并不是这点……身为女人从小受到的教育和身负的期待与我们完全不同。你看,她现在才开始学希腊语,而我?我记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学着临摹字母了。所以我觉得可惜,但这是众神的安排,也许他们也害怕那个灵魂在男性身躯中能发挥出多大的力量。” 狄奥尼索斯轻声说:“她说过,她被困在了这个身体里。” “对此你又是怎么想的?” 他这次没有避而不答:“可惜又庆幸。” 西斯罗突然露出几近忧虑的神情。他按了按狄奥尼索斯的肩膀:“海伦娜的未婚夫很可能已经启程来罗马,我想,不会有男人愿意让你留在宅邸里。” 狄奥尼索斯自嘲地笑了:“所以呢?” “如果你在这个关头选择逃走,我想海伦娜不会派人追缉你。” 狄奥尼索斯一震,回头打量四周,声音很冷:“但愿您知道您在说什么。” 西斯罗泰然道:“当然,同时我也在提议,如果需要,我会协助你。” “您自相矛盾,既然您站在海伦娜这边,那么……” 长者重复:“她不会追缉你。” 狄奥尼索斯不想知道答案,因为他隐约猜到,但还是问:“为什么?” 西斯罗以一种奥妙的神情回答:“也许她甚至期待着你会主动逃走。接受事态总比自己动手要容易很多。” “您的说法都建立在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假设之上。” “是难以置信,还是无法相信、畏惧于相信?” 狄奥尼索斯别开脸。 西斯罗的态度依然平和:“回到原来的问题,你是否想重获自由?” 第10章 海伦娜 海伦娜在远处看着狄奥尼索斯和西斯罗交谈。他们说的当然是希腊语。只是换了一种语言,她无比熟悉的男人就变得陌生。她第一次想到,他原本过的就是这样的人生。 而狄奥尼索斯已不再用这种冷淡而傲慢的态度对她说话。 原来她已如愿以偿,将他驯服。 海伦娜匆忙起身。她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想离开这里。快步踱进书房,海伦娜在纸莎草纸卷轴堆里翻找,打开《伊利亚德》,她找了很久,似乎都没找到想要的段落。她恨恨将卷轴往桌上一掷。 “海伦娜阁下?” 她靠在墙上,闭了闭眼:“进来吧。” 西斯罗进屋,温和道:“你脸色不太好。” 海伦娜置若罔闻:“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一些旧事,”西斯罗顿了顿,“还有一件你也许会感兴趣的事,我提出帮助他逃走。” 她冷冷看过去,对方一派从容。她搭在桌面的手掌握成拳:“他怎么说?” “那时我没有逃走,因为逃不掉,于是我成了奴隶。现在我依然无法逃开。神明已经在那时降下了我所能想象的最严酷的惩罚,所以无论等待我的是什么,我都不会害怕。”西斯罗声量降低,“这是原话。” 海伦娜一笑:“是么。” 西斯罗看了她片刻,转而看向桌上散乱的卷轴:“《伊利亚德》?恕我直言,荷马对你来说还太难。” 海伦娜的目光向上飘,努力回忆:“这里面有没有这么一段?”她吐出断续的音节,尝试数次都没能还原出印象中的辞章。 西斯罗却接口:“δαiμoνη, tμetαtαλiλαeαiπepoπeeiν;  π μeπpotpwπoλwνeναioμeνwνξei.” 她精神为之一振:“就是这里。” “莫测的神明!为何你依旧如此执拗地试图诱骗我?你是否要将我带到更远方某座繁荣的城市去?”西斯罗徐徐陈述,“这是海伦对阿芙洛狄忒的控诉。神明的旨意莫测,爱情也能成为摧毁人一生的灾难。” 海伦娜陷入了沉默。良久,她竟然微微笑了,温柔却也充满哀愁。她深吸气,似乎突然平静了下来:“你觉得海伦爱帕里斯么?” “帕里斯究竟是绑架了海伦,还是诱拐了她,这一点荷马没有明言,其他作者也都各有说法。” “如果海伦是被绑架的,她还能爱上帕里斯么?” 西斯罗沉默半晌,语调依旧平和:“人能做到许多不可思议的事。况且海伦是个女人,我无法对另一性的想法做出论断。” “那么帕里斯呢?难道他就没有想过归还海伦?” “放弃所有物总是很困难。” 海伦娜盯着老者的眼睛:“那么你对帕里斯的建议会是什么?” 西斯罗微微一笑:“从前我有一个钟爱的奴隶,我将他当做家人、当做子息对待,但他逃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语毕,老者转身离去。 海伦娜拨开卷轴,看着平摊的空白的纸莎草纸出神片刻,提笔。 当晚,她没有见狄奥尼索斯。皇帝传她连夜入宫。 天亮时整个罗马城都已经得到了消息:罗马军再获大捷,领兵的提贝里乌斯却死在了战场上。出征的大军归来,带回将军的骨灰。人群一半欢庆一半致哀。皇帝为独子举行了盛大的葬礼,葬仪队在城中心的广场停驻,等待倾听献给提贝里乌斯的悼文。 海伦娜走在安东尼娅身后,带着面纱。 致辞者现身时,安东尼娅回头看她,眼神冰冷。代替皇帝公开悼念提贝里乌斯的是海伦娜的未婚夫马里乌斯。 “葬礼真是个和未婚夫第一次见面的奇怪场合。”海伦娜轻轻说。 安东尼娅的语气如同诅咒:“我祝你们幸福。” 海伦娜隔着面纱审视马里乌斯。这个男人无需开口,广场上聚集的人群已然对他肃然起敬。他不会爱她,但他们会是很好的合作伙伴。她本来不该奢求更多。海伦娜这么想,垂下视线。 葬礼持续到日落。 海伦娜回到宅邸,先洗澡。葬礼上焚烧的香料沾得全身都是,令她发狂。泡在热水里,她竟然疑心自己闻到了焦味。她开始想象异母哥哥眼睛上盖着金币,躺在柴堆上被焚化的情景。可她想象不出。眼前浮现的只有母亲的葬礼。当然,这也是臆想,母亲去世时她还不足岁。但从很小的时候起,海伦娜就会常常看见一个面容消瘦的的女人躺在火焰里,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 有些时候,母亲的脸成了她自己的。这就是纠缠她多年的噩梦。 正是对死亡的恐惧,逼着海伦娜走到了现在。她忽然很想见狄奥尼索斯。 时隔半个月,他们终于相见。这也是狄奥尼索斯第一次踏足书房。 他在门边出现的那一瞬,海伦娜几乎起身。但她忍住了。 新月的夜晚没有月亮,但狄奥尼索斯的脸孔如同被月光笼罩,苍白而虚幻。 对视的那一刻开始,气氛就变得粘滞,呼吸都显得沉重。海伦娜摆摆手,示意他找个地方坐下。 狄奥尼索斯沉默地穿过房间,在离她最远的墙角席地而坐。 “我想你都知道了。”海伦娜竟然想不到别的开场方式。 对方下巴点了点。 “父亲希望在年前将婚礼办了。” 狄奥尼索斯无言注视她。 “我会搬家。” 他依然以沉默作答。 海伦娜感到恼火,差点要赶他走。她抓起笔杆把玩,将注意力拉回来:“我应该把你卖掉。” 狄奥尼索斯将什么东西咽了下去。 她笑了:“但最后,我决定留着你。” 男人缓缓地展露微笑:“是吗。” 海伦娜感觉心脏在发颤:“我不知道马里乌斯对此会是什么态度。一旦结婚,他就是家主,我……必须让渡出一些权利。如果他打算处死你,我无法、也不会插手。” 狄奥尼索斯垂睫:“嗯。” 海伦娜无法忍受,腾地起身。 他抬眸,蒙蒙的眼神里没有讶异。 她一步步踱过去,来到他面前。她的影子将他包裹,她俯视他,语带挑衅:“半个月不见,你连话都不会说了?” 狄奥尼索斯平和地答:“我有很多话想说,但无论哪一句都不合时宜。” 海伦娜的眼神不自觉描摹着他的五官。他憔悴了许多,却多了一种病态的美,仿佛在邀请她用力碾碎他脆弱的外壳。 “所以,你不反对我的安排?” “你以为我会反对?” 她哑声笑:“也是。我忘了你有多想死。” 狄奥尼索斯哂然:“那倒不是。” 海伦娜僵住。她转而再次看向他,小心翼翼,充满试探:“你在暗示什么?” “我想你并不想知道答案。” “我不想,”海伦娜顿了顿,俯身凑近,“但告诉我。” 狄奥尼索斯却沉默了。 她在他腿上坐下,捧住他的脸,看进他的眼睛里:“那好,我来问。你是否想离开我?” “不。” “你是否渴望自由?” “是。” “在我身边你是否自由?” “不。” “但你不想离开我。” “对。” “你却说你想要重获自由。” “是。” “你在自相矛盾。” 狄奥尼索斯弯了弯眼角:“不过是想要和更想要的差别。” 海伦娜全身紧绷:“你更想要的是什么?” 他毫不躲闪地回以注视,笑了,嘴唇翕张,要吐出答案。 她却吻上去:“有些话还是不说为好。” “你在害怕?” “不,我只是不相信话语。”海伦娜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如果父亲死后马里乌斯想摆脱我,我会和你殉情,让他颜面扫地。” 他背靠架子,将她拉近:“如果我能下得了手的话。” “放心,我会准备两人份的毒|药。” 他低声笑,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架子上堆着卷轴。 “怎么?” 他叹息:“感觉先贤都在看着我们。” 海伦娜大笑:“让他们看。” …… 她卷起衣摆胡乱擦了擦:“那么快就忍不住了。” “你就那么喜欢挑衅我?” 海伦娜的笑容里多了一丝怆然的情愫:“如果我说是呢?” 狄奥尼索斯的眼睛近黑:“那么我只有奉陪到底。” 他们再次找到彼此的嘴唇,像是要将彼此吞噬干净般亲吻。 言语苍白无力、又有太多禁忌,行动是他们借以沟通的唯一媒介。 两人一整夜醒着,已近黎明,似乎也没有强寻睡意的必要。眼下是最黑暗的时刻,书房中陈设的轮廓也变得模糊,只有散落在地的、架子上的卷轴微微泛着白。海伦娜不自觉等待着第一线光将黑暗的迷雾刺穿,又隐隐希望天永远不要亮。 狄奥尼索斯也一言不发。 窗棂变得灰白,夜色的帷幕悄然撤去。海伦娜动了动,狄奥尼索斯箍住她,又抱了片刻才松开。 她赤足走到长桌前,从象牙镶嵌的盒子里取出封好的两块木板。帝国惯例,重要文件都书写在木板之上封存。 “我有样东西要给你。”海伦娜的嗓音有些沙哑。 狄奥尼索斯半晌没动,而后缓缓起身,走到她面前,接过木板文书,却只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变得平淡得可怕:“这是什么。” “亚历山大港,安提阿,雅典,想去哪里由你选择。我的人会保证你的安全。” 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你在放逐我?” “不,”海伦娜微笑,“我解放你。我还你自由。”